向人而在的写作——试论向阳长篇小说的本色与思辨

向人而在的写作——试论向阳长篇小说的本色与思辨

刘川鄂 湖北大学教授

《最后追诉》是一部典型的本色派风格的长篇。所谓本色派，意指在文化多元、文学多样、作家多门的时代，作家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高级的以虚构的文字世界安身立命的社会角色。作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分化这样跨界，文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互相混杂，这样文体模糊。在互联网无处不连、智能手机功能万全的当下，人人都可以随意发言，人人都在写作，人人都是写手，那个被称为作家的队伍无限扩大。有精明的投机型的作家，有以文字表达对时代社会追随的宣传者，有码字赚钱的码农，有以敲键盘为乐的游子，当然还有坚守传统的纯文学写作底色的作家。最后一种写作，也是最初的最基本的最常见的文学写作，所以可以称之为本色派。小说文品与人品气质一致，洋溢着文学审美探寻，文学的人性含量和审美含量的追求，文学是人学的坚守。按照本色派写作的源文本精神去定义，就是向人而在的写作，是从体制和人性两个层面及之间的关联中探寻人类的生活和命运。对20世纪以来中国作家的文学成就的评价，很大的程度上是对他们塑造典型文学人物的成功程度的排名。为什么最近一些年来，我们总是把生活中出现的某些人以阿Q、闰土、孔乙己、祥林嫂作为某些类型人的代名词，就因为鲁迅是真正的向人而在写作的高标。也有一些作家感慨，当代作家作品很多，但能够被我们作为“共名”的文学人物很为稀罕，因为我们很多作家缺乏从体制和人性的相互关联中挖掘人性、塑造人物的高妙本领。

本色的，也即严肃的，也即思想与思辨的。把向阳的小说风格命名为思辨型，是因其内容不是借文学取乐，借文学展示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要探讨文学的社会思想认知赋能，探寻人性的复杂性，人性发展的多种可能性。他真诚恳切地以小说中的人格跟读者交流对人生的理解，甚至借作品中人物来寻找读者精神世界的共鸣。其写作路径走的是追寻他心目中独有的经典样式，竭力探寻的是从自有文学以来向人而在的写作。进而追寻善良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

《最后追诉》是他人性三部曲的第二部。能够冠之以“人性”三部曲的，一定遵循的就是文学的本色写作。小说故事以一场意外车祸展开，受牵连的双方当事人本来就有社会关联但却更被赋予了无独有偶的必然性悲剧：因为伤者罕见的血液病，性命攸关的当头，倒逼出谁是真正的父亲，更有了几分离奇与悬念。但作者的重心不在传奇故事的光怪陆离，而是寄寓里层的道德撕咬，良知发现，人性博弈。有对处女与妇女、道德与贞操、神性与兽性、金钱与生命、婚姻与本能、善良与伪善、法律与人情、公德与私谊、金钱惩罚与法律惩治、职业信仰与爱情信仰等诸多方面的人性思考和全情展示。金钱、权势、仇恨、和解、浪漫、世俗、善意、智慧、隐忍、爱情、信仰、生命这些人生的关键词，也成为作品的关键词。这是千百年来的故事，世世代代的故事，男男女女的故事，普遍的人性故事。因此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社会意义和人性辐射力量。

在作者的笔下，人性是受环境影响的，可以通过教育、文化等手段进行引导和塑造。每个人的人生历程都有区别，不同的生存环境影响了每一个人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从而也影响到人性的变化。作品中人物的性格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与其出身、教养、学业、职业相关，作者很好地把握了分寸，人物性格能够得到自洽从而使人性的真实实现可信可靠。

作者对人性的深刻独到的思考，充盈地体现在对人物的刻画之中。对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有素描线条的清晰感和色彩感，贴合了本色写作的特质。比如：一个老实巴交的网络工程师刘敏捷，一个理工男。作者概括这个人的性格叫做芯片性格。“一个对于贞操观过于沉浸的男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对失去贞操的女人存有热情的”，更不会容忍男人尊严的被掠夺，因此不会拐弯“芯片”人性，促使他固执地要起诉祸害了他的女人、撞伤了他的女儿，并且开除了他的工作的老板。如同毛姆所擅长并总结的那样：“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这种真实的人性既是人物的本色，也是作者的写作本色。再如刘敏捷的妻子江纾媛，说自己身为人妻、未守妇德、愧对老公，身为人母未尽亲责愧对孩子。这一段自责跟作者设定角色的基本人设描述看似矛盾，但置于悲剧突发的苦厄绝境中，对反抗悲剧的坚强滋生却产生共情感。整个叙事中，所有成人，面对15岁少女的突如其来的遭遇，不约而同地抛弃成见、良心发现。作者以此刻意地显示亲情的伟大，父爱母爱的伟大，毫不自私，不计后果的伟大。韩雯反思自己十五年的人生，为他人为自己改掉了身上很多毛病，她认为人的惯性和错误是不同的，惯性是人性，错误是品性。因此由一个张狂霸道的女总裁变成了宽容大度的淑女。她关于“男人不能既要性自私，又要心自私。如果都要就是卑鄙龌龊的人渣”，是富有新意人性价值观的表达。

作品特别想探讨的是，一个意外犯错、偶然犯错、糊涂犯错，事先不知是错更不知是罪的人，如何以自己的整个命运为代价意图去实现自我救赎。这就是作品的主人公章则。江纾媛因为对新郎所谓处女情结的误会和在意和偏执，在新婚雨夜离家出走。她糊里糊涂在雨中走向了一个酒吧，而酒吧还有另外一个失意的新婚男人章则，刚刚因为上门女婿的地位被妻子韩雯剥夺了有关孩子的姓氏权，愤而离家出走、借酒浇愁。因为酒精的作用，章则与江纾媛在雨夜制造的一场命运的苦难并导致悲剧之源，一次错误的生命孕育。“当晚我从酒吧出来，正在打电话和妻子争吵，愤怒之下将手机扔掉，不小心触动了录像键，我逃离现场时又捡起手机，事后才看到这一段视频。我一直保存着想向被我加害的女人请罪，但苦于没找到机会，等找到了我又丧失了谢罪的勇气，刚才在法庭上，我就想实现这个心愿，结束我的噩梦，可惜再次错过。我现在自证，借此彻底谢谢罪。”章则的赎罪苦旅与其间的矛盾撕裂令人性面临悲剧的极刑考验。作者将自己对人性与法性全部的思考寄寓章则的悲剧之中，从悲剧中才能体察人性的本色，也才能达成写作本色的最高境界。

《最后追诉》作者以全知的讲述人的身份，按时间的顺序，把一场源自15年前的“孽债”所导致的今天的矛盾痛苦挣扎进行了充分的揭示，涉及了人性中的道德判断、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关系以及对生命的态度等深层次问题。条分缕析、津津乐道、左冲右突、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唇枪舌剑，围绕着这个故事中间的当事人和相关人物相关家庭，各种有趣的好看的元素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坚持本色化的人性探寻的同时，在构思上具有时下的都市文学、网络文学的时尚化特征。

电视台直播江纾媛声泪俱下的请求，呼吁亲生父亲站出来，这已经不是赎罪的问题，无论他是谁的孩子，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作者借韩雯之口说道：“无论是国家之于个人，还是个人之于个人或是家庭之间，错已铸成，都应有相应的纠错方式，不存在是不是允许。”这些都充分考虑到了人性与社会的复杂关联，在紧急关头要有紧急的人性闪光。把人性置于极境中进行考验，是向阳思辨的一个重要特点。故事情节扑朔迷离，人物性格合理反转。冲突密集、情节紧凑、偶然与必然、巧合与误会，环环相扣、故事性强。一部十足不扣的影视类型叙事创新，具备适合于改编电视剧的全景脚本基础，具有了当今都市时尚剧的所有元素：处女情结啊、代际差异啊、门第观念、凤凰男与富二代女、法律追溯与博弈的悬念等等。

这恰巧也是本色写作的新路径。本色派坚持的终极写作风格是最大化地传达文学的思辨思想，而破格本色的写作传统技巧正是实现目标的有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