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刷到一个UP主的视频,视频内容是关于金庸小说中的寻父情节。作者指出金庸小说的主角都是早年丧父的,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其父查树勋在鼎革之际被镇反后,对金庸刺激很大,所以金庸对主角形象塑造的过程中,总是将自己的丧父情节投射进去。这个说法,可能有一定道理,因为我无法否认金庸会有此心理动机,但是总体解释比较浅显。就像有人说金庸笔下的表哥都是坏人,那是因为金庸对徐志摩观感不佳一样,这就不免似是而非,因为金庸家族的姻亲关系那么庞大,表哥一大堆,就算是他对哪个表哥印象不佳的投射,为什么就一定是那个几乎没有往来的徐志摩?而在我看来,要证明金庸小说中的无父情节是源于其生命史,那么就会面临一个致命的质疑。为什么很多武侠小说中,都是无父情节。比如说《水浒传》,除了宋江和作为喽啰的穆家兄弟,都没有父亲。我所熟悉的另一位武侠小说家黄易的作品中所有的主角,寇仲、徐子陵、项少龙、浪翻云、韩柏、风行烈、戚长征、燕飞、刘裕、传鹰、龙鹰哪个不是孤儿。其实,武侠小说中,主角的孤儿率是非常高的。难道这种共相都可以用作者的生命史去解释吗?
事实上,江湖本身就是一个“无父的世界”。这里说的“无父”,不是指生理血缘意义的父亲,而是一种承担国家监管角色的父亲,是一种政治、社会学意义的职能角色。早期国家的国家能力羸弱,统治者自上而下的社会监管不可能达到“国家—个体”这种高效状态(现代国家凭借财政和技术能力的提升,已经接近于这个理想状态,这也是现代父权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只能通过委托赋能于父亲这个身份来实现对社会的控制。所以孔子说“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就是这个道理。孔子乃至于整个儒家都是支持这种纵向社会网络管控的(因为儒家是家族本位的,并不鼓励一个人出去闯荡,也不鼓励人在家庭关系之外建立广泛的社会关系,这一点还是司马迁有意思,《史记》中有“游侠传”)。
但是我们知道,人的网络关系,并不只是统治纵向的,也包含了横向社会网络关系,比如说《水浒传》中的网络关系就是一群丧父者在结织社会网络关系。在这套关系中,国家是缺位的,所以作为国家管控职能的父亲也会跟着缺位。武侠作家们无法处理“父亲—江湖”的冲突对立关系。否则,我们就要设想这样一个场景,独孤求败在江湖上横行无忌,结果别人跑去他家告状,独孤求败的父亲呵斥“逆子,跪下”,然后独孤求败就乖乖束手就擒。江湖中人本就是一群挣脱国家纵向监管的人,如果都有一个父亲,武林高手的人设就要崩塌。这势必会引出一个江湖存在的根基性理由,如果国家伦理道德具有或者应该有约束力,人为什么还要练武?练武的目的不就是是要超越法律、伦理的一般性规范吗?(就像电影《国产007》中,铁腿水上漂三十年的苦练,就是为了超越法律)所以武侠小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没有父亲,暴力之上,不应该存在更高的权威,否则,大家不用抢《九阴真经》,读“四书五经”就可以。
当然,江湖中不是没有父子关系,比如说欧阳锋父子,这种关系是可以存在的,因为欧阳锋放弃了作为国家职能角色的父亲身份,他自己本身是江湖中人,所以他可以和儿子的关系比较融洽。段誉父子也可以,因为大理段家也是江湖中人,段正淳会欣赏儿子和乔峰之间的义气。太湖群盗大头目陆乘风和他儿子陆冠英也可以很融洽,因为子承父业都是强盗嘛。之所以存在这种父子关系,是因为他们共同置身在同样“业缘”中,这种父子关系是可以共存的。基于这个逻辑,我们就可以发现武侠小说中,往往是父亲不常有,而师傅常有。
再比如说东邪和黄蓉的关系也很有意思,东邪是反礼教的,不遵守国家规范的,那他的父亲身份,就是祛国家赋能的,所以当他只是作为生理意义的父亲对女儿发号施令时,黄蓉根本不买账,总是顶嘴。黄蓉的底气,不是仗着女儿身份恃宠而骄,而是她面对的是一个没有国家赋能光环的父亲,东邪无法搬出一套沉重的规范来管束女儿。
但是江湖中人如果有个恪守国家监管职能的父亲,哪怕只是个老实的农民父亲也不可以,《天龙八部》中乔峰养父就是这么被金庸干掉的——萧远山感激乔三槐夫妇的理由远大于杀他们的理由——不然乔峰回家探望作为良民的父母,聊些啥呢?说孩儿前几天在道上劫了一笔生辰纲?乔三槐能回一句什么,难道说“吾儿素有大志”?这个肯定不行嘛,因为“父亲”这个国家职能角色,就是遏制“非法”暴力的。所以,这个父亲不死,儿子就没法混江湖,不然就会出现这种情节:
子:“父亲大人且在家中宽心静养,待孩儿干票买卖归来,再伺候您老人家。”
报信人:“太公太公,令郎丧命于断金亭火并!”
父:“天丧予!天丧予!”
这种情节和自有国家以来,父亲与生俱来就具有国家监管职能的身份格格不入。
纵向社会网络关系和横向社会网络关系,是一种互相竞争的亲缘体系。人置身于两套网络中,就会受到忠义难两全或者孝义难两全的拉扯。宋江在清风山上下来,本来打算上梁山,结果石勇传书,说宋太公亡故,宋江只得回去,他尽到了孝,但是却辜负了花荣等人的义。当李逵在江州参与劫法场救宋江时,那时候他家中尚有老母,他尽义却未尽孝。王学泰在《游民社会》一书中,曾提及《三国演义》的同人小说《花关索传》中,桃园三结义后,张飞和关羽第一时间就跑去对方家里把他们妻儿老小都杀了。这个举动并不费解,因为当人宣誓效忠社会网络关系后,那就把对方的纵向网络关系彻底扼杀,以绝后患。所以作家在处理主角人设问题时,要保持主角的正面性,就会尽量避免这种选择困难尴尬。
如果我们回到“国家(政府)—社会”对立的经典命题。国家对于社会一直是打压的。比如有人说“少不读水浒”。这里固然有遏制青少年好勇斗狠的冲动,但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防止青少年过早的将人情投资于社会网络关系,如此就会背离国家所预期的成长路径。我们的知识形态中,总是将青少年时期的某些行为称之为“叛逆期”,因为青少年初长为人,开始具有可支配的能力和财富,可以结织自己的社会网络关系,发现这个网络充满了正反馈(初期都是这样的,或者说获取认可的投入比纵向网络更低)。所以在这个时段,青少年,尤其是男性,往往是要兄弟,而不要父母。但如果我们就此认为这是个体的叛逆,那就充满了国家本位的纵向关系视角傲慢,细想一下:这叛的是谁?逆的是谁?在青年同道看来,这是叛逆吗?这不正是社会网络关系中的正向举动吗?但国家不会喜欢这套。如果我们衍生斯科特“国家作物”概念(地面上的水稻等作物比地底的土豆更容易收税,所以水稻小麦这类是国家作物,而土豆不是),将其发展为“国家人设”概念:一个个衣冠楚楚的人,自然更好管控,更容易从他们剥取统治租金,而一个个九纹龙史进这样不事生产,一门心思想去混江湖的,或者鼓上蚤时迁这样神出鬼没的,则难以管控,无法剥取统治租金。
综上所述,父亲或者父权在不在场,既是一个政治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只不过,机缘巧合的表现在武侠小说家们无意识的作品中。这对于现实也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文学解读,因为在个体生命史历程中往往会遇到的问题:国家—社会与亲缘选择。
PS:推荐下面这部中国流氓史,流氓世界就是武侠世界的现实存在。当然,我并不建议用一种纵向网络取向的优越感去看待这个群体。也许你能在国家的纵向体系中混的风生水起,但是需要记住的是,“社会”永远是躲闪“国家”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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